
《钱锺书传:营造巴别塔的智者》 张文江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
自序 文/张文江 钟叔河先生有一回指出:奥林匹斯山上,那学艺之神同时又是谐谑之神,他那锐利而又带一些狡狯的目光俯视着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,包括我们的“钱锺书研究”,他会有些什么表情(《钱锺书研究》第二辑《编委笔谈》)。我写作手边的这部书稿时,最先想到的是这么一段话。
我接触钱锺书著作在进入大学初期,最初读的作品是《围城》和《谈艺录》。当时我二十岁出头,茫然不知自然、社会、人生之所谓,如烟如雾,处于朦朦胧胧的状态中。《管锥编》开始读时也没有头绪,对此书逐渐了解是后来的事。读得比较明白的是《旧文四篇》,对作者纵横浩博的对比力量,感到极大的震撼。当时我对钱锺书著作极其钟爱,凡有最新著作出版,必多购数种送人,若干篇章甚至手录一遍,这也是青年学生的热忱。我还多次把钱锺书著作推荐给友人,友人读后也极为欣喜。
在大学时代,我喜欢杂览各类书籍,涉及许多领域。而在现代文学领域内,我最喜欢的有三家,以为它们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奇观,贯通文化和文学,内涵丰富,空前绝后。在这三家中,鲁迅是现代文学史公认的中流砥柱。尽管他有极长,也有极短,现有的固定观点似乎并不完全正确,但其重要性早已确立,绕过他是不可想象的。而另外文学史全然不知的两家中,就有钱锺书。钱锺书是比较幸运的,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他的声名如日中天,文学史也不得不面对直接的现实。现在的青年人,也许想象不到在当时课堂上从教师到学生都不知道钱锺书的情形,然而这却是我当年读书时的真实状况。鲁迅、钱锺书以外,我还钟爱过另一位作家(我不愿在这里提他的名字),其成就和精彩至今尚未被认识,文学史进一步破除一些框框,是不是尚需时日呢?
我在进入大学以前,基本已读过鲁迅著作,而钱锺书著作则是陆续接触到的,综合了许多新鲜的感觉。我至今记得这样几件事:一件事是我最初跟随电台学习外语时,无意中听到国外电台采访钱锺书的谈话,钱锺书略带抑扬的无锡口音给人一种亲切感。那是最初的直接印象,我知道《围城》从那里而来。一件事是《管锥编》出版时的情形。《管锥编》第一版是分册出版的,最初出版的是第一、第二册,第二年年初才陆续出版了第三和第四册。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那家书店,以及我陆续买全《管锥编》时的期待心理。《管锥编》现在已经出到第三版了,当年的那家书店也早已改换门庭,但当时的情形我还历历在目,难以忘怀。还有一件事,由于我对钱锺书著作的钟爱,在大学时我练习写了一篇评论《谈艺录》的文章(当时《谈艺录》补订本尚未出版)。在友人的介绍下,钱锺书出乎意料地迅速给了我回信,信中鼓励我对经典建立第一手的认识,而近人的著作(包括他的在内)不必多看, “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”。这些话当时给了我极大的启发,至今仍然有所感受。我得到过许多师友的教益,而钱锺书先生是没有直接接触而给我教益的人。人对伴随着自己成长的人和事通常是怀有好感的,我对钱锺书先生始终怀着感激的心情。
随着年岁的增长,由于我在大学里的所思所感,也由于读书渐多,我对文学的关心逐渐减退了。接触到的各类事实使我感到,自然、社会、人生有许多重要方面,文学不过是其中之一。在文学之中与之外,远远还有着其他内容,执着文学,决非究竟。就这样,在大学毕业以后,随着我把注意力转向其他方面,随着我对文学关心的减弱,我对钱锺书著作的热忱也减弱了。我对钱锺书著作态度的这种改变,和钱锺书著作本身的价值无关,而是成长过程中阶段性现象。凡是有求学求知经历的人,这样的情形必然会出现多次,这其实是正常的现象。有消有长,任何事物都自然如此,有所曲折,不一定是坏事。
然而,时间没有停留。八十年代是钱锺书研究大发展的时期,社会在逐步了解钱锺书,经常有新的发现,令人欣喜。这一时期我主要在阅读一些其他的书,关心一些其他的问题,由于钱锺书著作的广阔涉及面,这些书、这些问题和钱锺书著作之间仍然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我有时翻阅钱锺书著作,常常受到一些感发,产生过若干想法,但也就此搁置一边。在这一时期,我尝试做一些事情,也尝试写一些文稿,多少积累了一些经验,虽然没有进步,年华却虚度过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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