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巴依一把捞起女儿往屋里奔。阿依苏鲁还在流血。托克塔尔的利爪握住了她整个手臂,刺穿了她手腕和前臂娇嫩的皮肤,留下了三个窟窿眼儿,还在她麦色却又缺乏血色的手掌上留下了一道刮痕。
狐狸媳妇见状停下搅拌的活儿,问道:“出什么事啦?”
“她是哈萨克勇士!”达来将经过缓缓道来,咯咯笑个不停。
狐狸媳妇倒吸一口凉气,看向毡房那头的驯鹿头骨。她看着那空洞的眼睛,眼里似是怒火。“哈萨克勇士,”她气鼓鼓地说,“说她像个男孩儿——难道女孩儿要创造价值就只能像个男孩儿吗?”她嘴里嘟囔着,说的是她们那儿的话,阿依苏鲁怀疑是什么祷词或咒语。
“孩子,到这儿来。”
阿依苏鲁走过去,扶着上弯的伤臂。一滴滴血顺着四周往下流,流到手肘,滴到地上。
“你不懂,”达来说,“是那只鹰自己冲她飞过去的。直直地飞过去,架到她手腕上,简直就是对准了她的手腕把自己发射出去。”
狐狸媳妇才不会被他分了心思。她仔细端看着阿依苏鲁的手臂,啧啧感叹那几个窟窿眼儿。“只有一个看着比较深,但那一个……”
阿巴依倾身向前,问:“她没事儿吧?”
狐狸媳妇抬起头来,说:“我猜你的兄弟、族人这群哈萨克勇士里,总有个人有瓶伏特加吧。”
“叶尔赞应该有。”阿巴依想起了玛依热的丈夫。
“嗯,快取过来。”
达来赶紧去了。狐狸媳妇示意阿依苏鲁坐到凳子上,又烧了壶开水。“还好吗?”她问。她用余光瞧了瞧阿巴依,压低声儿说:“还好你是个女孩儿。女孩子早都习惯了流血。”
阿依苏鲁点点头,但她的手臂是真疼呀。那要命的爪牙直接刺到皮肤里,伤口抽动,火辣辣的疼。尽管如此,“托克塔尔飞我这儿来了”,她悄声说。
回想起来,托克塔尔又是左蹦右跳又是扑打翅膀,却好似在飞。一切像是注定。她父亲拧巴着手里的帽子,而阿依苏鲁的伤痛却在她的遐想中安静下去了。
狐狸媳妇将一些碎布条倒进沸水里,用一把小刀来回搅了几下,又挑起来,碎布挂在刀尖儿可劲儿地滴水。达来拿着伏特加回来的时候,狐狸媳妇正用温热发烫的碎布给阿依苏鲁清理伤口。她拿过伏特加,嘴里念念有词,随后抓过阿依苏鲁的手腕将酒淋在最深的伤口上。
那感觉就像火在灼烧。阿依苏鲁痛得嗷嗷叫,泪一下子盈满眼眶,她朝伤口猛地扇风,想把痛都扇走,又大口地把空气往肚里咽,一次、两次、三次。不过自始至终她都没把手臂抽回去。狐狸媳妇瘦削的手指虽握得松了些,但还跟只镯子似地环住阿依苏鲁的手臂。阿依苏鲁只觉得头晕目眩、恍恍惚惚。她用手指抚摸着狐狸媳妇的指节,仿佛那是一颗颗念珠。
“托克塔尔飞我那儿去了。”她低声说。
达来低头看着她们,点头肯定道:“瞧,她都没带怕的。她是——”
“老公,别把她和男孩儿混为一谈还自以为是称赞。”
“她一心一意只为鹰。”阿依苏鲁低声自语。这话是达来之前对她说的。这也是她的祖父对达来说过的话:那时他通过了严寒、恐惧和长途跋涉的考验,成了一名猎鹰人,一名真正的布日克特希。
达来听了媳妇的话,点了点头。他两手空空,却不见愤怒的拳头。“真的,阿依苏鲁,你确实一心一意全想着鹰。”
她父亲走过来,双手搭在她肩上捏了下。她觉着父亲的心是沉重的,也是骄傲的。只有狐狸媳妇摇摇头。“那只鹰就是你的心,你把自己的心搁身体外边儿了,”她摇摇阿依苏鲁的手腕子,“该收收心了。”
阿依苏鲁朝她眨眨眼,不说话。
狐狸媳妇又偏过头看向驯鹿空洞洞的眼,蓝色缰绳下隐匿着一种伤感。她起身走到梳妆柜前,抚摸着镜子上的每一个东西——玻璃、流苏、狼骨——遂才打开抽屉抽出一条干净头巾当绑带。
阿依苏鲁坐在凳上,狐狸媳妇跪在跟前。“你的心在哪儿呀?”
阿依苏鲁用带伤的那只手按了按心脏前面柔软的皮肤。但她愣住了:她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。在哥哥这件旧袷袢下,她什么都没感觉到。
“摸到你的心跳了吗?”
阿依苏鲁摇摇头,害怕,不吭声。父亲搭在她肩上的手让她感觉到家庭的重担,她还感觉到伤口传来的阵痛和嘴里的干渴,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。不在指尖,不在耳膜,也不在喉咙那儿。
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放松呼吸,慢慢说别着急,不要瞎想。难道她把自己的心跳也叫停了?
“手臂伸过来。”狐狸媳妇说。
阿依苏鲁打直伤臂,狐狸媳妇用头巾给她裹起来。她一只手托着阿依苏鲁的手臂,另一只手轻拍着阿依苏鲁的手背,轻柔而有节奏,就像在敲鼓。啪、咚、啪、咚。
她又说话了,说的都是家常话,但一字一句一如她手指的节奏。
“阿依苏鲁。”哒、哒、哒。
“会痊愈的。”哒、哒、哒。“没事儿了。”哒、哒、哒。
“没事儿了,不要抗拒你的恐惧,一切都过去了,想哭就哭吧,阿依苏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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